这小院曾经蜗居过一位落魄潦倒的文人、中国绘画史上大写意派的一代宗师,他就是明人徐渭先生。徐渭先生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因其嗜书成癖、诗画双绝,却淡漠功名远权贵,故被时人视作傲世狂生。
这小院原名榴花书屋,不知起于何时改称为青藤书屋。自此青藤书屋的雅号伴随其旧主徐文长的大名一直远播海外并延续至今,历四百年而不稍衰。
作为徐渭的故园,古今前来游瞻的不知已有几多!寻诗,问画,找梦,觅草径上的屐痕遗踪,好奇15世纪一个鬼才晚年落魄的那一段人生。人们抚摸园隅那一株盘虬冷黝的青藤时,或许可以想见徐渭当年曾经将坚韧冥顽的品性也埋进了土里;人们惊羡屋前那一块方不盈丈的天池水终年不涸不溢每日澄静清澈时,大抵也不会否认当年徐渭挖掘到泉脉的当儿该是有仰天长笑的。还有山墙上徐渭亲手书写的“自在岩”刻石,他自在过吗?他也曾有过名缰利锁的羁绊?还有他亲笔题下的“一尘不到”的匾额,这应该是一个清虚朗净的道家传人。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就在这残破的小园里,世事粉碎了徐渭一个又一个的梦,激烈的壮怀终于散淡了,静如止水了;继而又变得玩世不恭甚至癫狂。凭他的才学竟八次乡试不中。37岁时被抗倭名将胡宗宪收为幕僚,5年后却又因胡宗宪的被弹劾而受牵连,获罪下狱,一囚就是数载。青藤书屋也因此而空寂了数载。待到徐渭出狱,已是形神俱疲,心灰意懒。青藤书屋便常常听到主人的沉默,主人的叹息,主人拍案而起的震怒。他不再留心世事,甚至连自己居住的书屋也很少给予关顾。卧榻起了霉花,凳腿缀着木耳,室内不常走到的地方茂生出青草,连跌落地上的一粒黄豆也理直气壮地冒出了芽儿。他整日与笔墨纸砚为友,伴随着的还有一条狗。他与人周旋得累了,似乎感觉到最可信赖的还是狗。
寂寞的书屋,孤独的主人。主人耳听风摇芭蕉的萧瑟,泼墨作下《老树寒鸦图》;主人冷对檐头滴雨的凄清,纵笔挥就《袁安卧雪图》;主人仰望月影西沉的空旷,遂又构想出一幅《驴背吟诗图》在心里。大抵在百无聊赖中,主人也会长啸几声他的《四声猿》。他以他对生活独特的理解作画,将苍凉的情绪渗进笔墨。在当时无疑会被人视作艺术上的反叛,同时也注定了他笔墨的价值远不够换回三餐老酒。于是,年已五旬,仍然漂泊不定的老先生,不禁悲从中来,发出一声叹息:“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晚年的徐渭,为窘困所迫几至于病狂:用利斧击破颅壳,用三寸长钉刺入左耳,用锤子自碎肾囊。“九死辄九生,丝断复丝续”。似乎唯有一死才比他的弄笔墨更能表现自己的大绝望大超脱。
他终于死了。半领苇席,一身寒衾,三寸薄棺,永息在野山冷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