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这个崭新的小区一样,两株蜡梅岁龄也还小,伸展着嫩手嫩脚,把青豆一样的花蕾缀满了枝条,鼓胀胀积攒着爆发的气力。枝上花开约莫一二成,疏疏落落的样子。彼时寒月如霜,凛凛地笼住梅枝,又泻下一地碎银。月光灯光覆上,蜡梅花竟如脂如玉,莹然而亮。
那蜡梅确然是亮着的?在年节红灯笼闪耀的夜晚,花真的是亮着的?是真实的还是一种幻觉?也许,我记得的只是她的光影折射,由眼睛悄然入体,点亮了我的心。那,是美在发光,幽微而独特。
寒风起处,我沉醉于那古老的暗香,无语的疏影,立体的苍茫,一时心下沉寂。
没想到,我也是傍梅居的人呢!
当然,蜡梅不是梅,甚至跟梅连亲戚也攀不上。蜡梅,属蜡梅科,蜡梅属;梅花,为蔷薇科,梅亚属。若论及远近,蜡梅甚至还比不上杏跟梅的血缘更近呢。
然而,蜡梅比杏花更得梅花神韵。杏薄,梅瘦;杏媚,梅清;杏羞涩,梅孤绝。杏有仙姿,梅有铁骨。杏于早春,咀嚼恻恻春寒,而梅则于酷寒中,咀嚼生命的冰雪。从朋友圈中看到,蜡梅在年节前久已吐露鹅黄,城郊古寺那棵八百年老梅,惹得人们长枪短炮,络绎不绝。我也早已动了驱车探梅的心,奈何琐事缠绕,分不出身。
忙年的间隙里,那梅,总是斜伸一枝,幽幽香过来。它有一种精神的感召力:就比如说,杏是江南丝竹,柔声泠泠;而梅呢,是堂鼓三点,荡气回肠。
当年看电视剧,一袭大红猩猩毡的宝玉在白雪世界与妙玉共赏红梅,少年的我是多么钦羨啊。且不说,大雪里梅花究竟能不能开放,单那白雪红梅的场景,在我就是一个出尘之梦。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兴头不但没减,倒是越发强烈。多么想拥有那样一种生活:青灯古卷,槛外梅花,茶水烫烫的,黄澄澄将一个江南雪夜在杯子里轻轻晃动。
总有一树梅花不肯落下,久久浮在记忆里,成为梦。
老梅雪巢,自古是文人心灵的安顿之处。王冕一生画梅花,笔下老梅,或一枝,或繁枝,“淡墨圈花法”勾勒花瓣,梅影参差,密蕊交叠。后来听说近代台静农先生亦好作梅,便寻来去读:老枝间耸一新枝,有骨格有风致,雅趣与乡愁渗透其中,又迷人又动人。
一树淡梅,可以让心灵安居。
门前有蜡梅,看“梅”便成了心头好。早上经过,拿目光去问询一下;晚间散步,仰首久闻其香。在身畔,在心间,琐碎烟火跟春日消息一时同框。虽说,春日来临并不是多么盼望的事,这清素冬日一样可以过得热火朝天,我一个经历过五十春秋的人,什么样的春没见过;但,花开,却是 如此震撼,它不是装饰,不是搪塞,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它就是鲜明的立场。
时间的光影里,早开的蜡梅黯下去,迟放的蜡梅亮起来,沉沉浮浮,落落起起。初开的蜡梅蜡质,磬口,鹅黄,紫心,像一粒和田玉。随着花瓣渐次张开,黄色悄悄褪去,花朵慢慢变浅,便有了些羊脂意味。待到全开,瓣儿乍飞,那花就几近透明了,浓艳的清淡,妍倩的明媚。本是天工,倒像由人工雕琢而成。这个时候,便不顾及花的状态了,也许初开,也许开过甚至残败了,阳光之下,都是美的一部分,玲珑剔透,滋润心神。
真可谓,“以月照之偏自瘦,无人知处忽然香”。我楼前的蜡梅,如此冰雪风神,还管什么蜡梅科抑或蔷薇科?
昨夜归来已晚,大风在楼和楼之间逡巡。我站定,像礁石一样静了一会儿,想到王维问梅,想到姜白石探梅,诗人都那么浪漫。浪漫得可爱。但我更愿意将它看做是对一个即将来临的春天的细密记载。浪漫,有时候是认真得天真。
满堂花醉三千客,我独爱,清霜明月腊梅枝。